《可怜的东西》:并不只是女权的问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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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可怜的东西》:并不只是女权的问题

注意:本文有严重剧透

谈及去年全球电影,《可怜的东西》(Poor Things)是一部绕不过去的影片。这部风格奇特,甚至有点惊世骇俗的作品,荣获了包括威尼斯最佳影片金狮奖、金球奖最佳音乐/喜剧片等多个奖项。它的主题怪诞且充满争议,会让观看本片的观众无论是欣赏或是厌恶,都留下强烈的印象。

影片改编自苏格兰作家阿拉斯代尔·格雷于1992年创作的小说。虽然没机会看到原著,但影片的故事背景大致发生于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,描写了一位医生将婴儿大脑植入刚刚死去的母亲头颅内,而创造出了一个身体与成年女性无异,认知水平却如同孩童一样快速学习的“新女性”。这部明显受到《弗兰肯斯坦》启发的小说,同样在奇幻基础上,以“科学怪人”和人类互动的设定,探讨了科技伦理、社会文化等议题,也对“我们何以为人”这样的哲学思辨提出了新想法。

而改编成电影后,由于导演狂放无忌的视觉手法,结合这几年全球女权提升的文化浪潮,影片显得更有针砭时下、刺痛观众的味道。

影片整体奇特而复古的美术风格,一如海报,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
影片整体奇特而复古的美术风格,一如海报,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
本片导演是希腊人欧格斯·兰斯莫斯,15年前以小成本的《狗牙》获得了世界影坛的瞩目。而后他起用美国明星演员,拍摄出更大制作的《龙虾》《圣鹿之死》《宠儿》等影片。他的电影故事往往带有高度幻想性,比如《龙虾》描写社会强制青年男女必须要快速匹配对象,否则就会被变成低等动物,比如龙虾。这种隐喻“单身狗”的寓言,从奇幻视角带着观众重新审视了社会文化的现状。影片风格兼顾写实氛围和幻想环境的塑造,显得在艺术上别具一格。

虽然略显不羁,但从骨子来说,兰斯莫斯的导演风格和欧洲电影的历史是一脉相通的,都是以尖锐的态度去批判对于大众来说司空见惯的文化习俗,提出个人的新见解。和另一位电影大师拉斯·冯·提尔类似,他们的电影都以触碰文化禁忌、冒犯大众为乐,内核却都有自己的思考,绝非哗众取宠的表演。

影片视觉常常有些颇为骇人的部分。可以视作导演善意的玩笑,以及对“性符号”坦荡的毫不遮掩。比如这个建筑的窗户。

影片视觉常常有些颇为骇人的部分。可以视作导演善意的玩笑,以及对“性符号”坦荡的毫不遮掩。比如这个建筑的窗户。

本片最让观众,特别是女观众难以接受的部分,是描写了主角“新女性”在世俗社会中寻找自我价值的过程,大部分时候她只是沦为风流情人的玩物,或是流落至巴黎妓院中讨生活。影片中毫不避讳的一些身体裸露镜头,多少会让男观众看得猎奇,而让女观众略感不适。

变成流莺的女性,在19世纪的文化中,本是个会被大众同情、又带些自甘堕落的女性形象——如同《悲惨世界》中早早死去的母亲芳汀,就是被情人欺骗后怀孕,而陷入了悲剧命运——世人对此的理解多是应该拯救或帮助她们。

但是在《可怜的东西》中,由于女主角自己毫不认为人生是凄惨的,甚至还从身体解放中收获了不少快乐,甚至大胆宣称“我的身体我想怎么用都可以”,以现代眼光重新解构了工业革命后期的女性命运,而产生了一种新奇的观感。如同拉斯·冯·提尔在电影《破浪》中描写的主题,当一位看似淫荡的妇人,其实拥有无比圣洁的思想时,保守社会又该怎么去评价她的出格行为呢?我们大概只能集体闭嘴,任由主角想怎么干就怎么干。

女演员艾玛·斯通,被中国观众称为“石头姐”,在本片中的肢体表演会随着角色的不同阶段而变化,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。整体表演设计相当有水准。

女演员艾玛·斯通,被中国观众称为“石头姐”,在本片中的肢体表演会随着角色的不同阶段而变化,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。整体表演设计相当有水准。

这种矛盾,让影片的立场似乎在嘲讽女主角的天真和愚蠢,又像是在赞扬她冲破世俗的理想主义。但女观众显然会觉得嘲讽更多些。对于时下拥护女权运动的女性来说,她们想象的多半是未来提高女性同工同酬的权利,或是在其他文化政治方面拥有与男性同样的、甚至更高的社会地位,就像在影片《芭比》中描写的那样。如果让她们去做妓女,还要告诉她们这是“身体解放运动”“这就是你自由冒险的权利”,显然是一种欺骗和愚弄。女观众的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女主角最初被花花公子欺骗,最后却因为太过我行我素直接把花花公子弄崩溃了。这是颇为好笑的一段夸张喜剧情节。

女主角最初被花花公子欺骗,最后却因为太过我行我素直接把花花公子弄崩溃了。这是颇为好笑的一段夸张喜剧情节。

当然,即使女主角对自己的遭遇大部分时候都有新的认知和收获,导演也不可能是在劝说所有女观众都变成性工作者。事实上影片主角的故事,在19世纪是非常典型的女性悲剧——被情人欺骗丧失贞洁,名誉和社会地位一落千丈,失去家族父母的支持和经济来源,不得不混迹于花街柳巷中勉强为生,最后悲惨地在各种流行疾病的侵害下失去年轻的生命。

在200年前,虽然工业革命创造出了“人人自由平等”的神话,但女性如果不在社会中倚靠男人,不去生养孩子作为家庭妇女谋生,那么她在社会现实中能找到的工作,恐怕也就是靠出卖身体挣钱。除了极少数有家族文化背景的女性能有幸从事艺术等创造类工作,大部分女性在体力工作上,都是落后于男性的。而大量男工人们每日超负荷拼死工作,尚且吃不饱,女工更是只能在温饱线上勉强挣扎了。

影片中女主角的遭遇,不是生造,而是基于19世纪的现实。不管她的想法有多么先进,即便把美国女强人希拉里扔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中,所能做的恐怕也相当有限,大概只能通过教会医院等少数机构团结妇女以改善她们的生活条件,成为社会运动中势单力薄的前驱者。就像本片的女主角虽然身陷妓院,却在努力改善妓女和嫖客们的交往状态,创造一种两性之间新的和谐关系。这段情节虽然夸张,却不禁让人莞尔。在最理想的情况下,原来理想主义还是多少能改善一下人们的境遇,哪怕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。

女主角如同精致的洋娃娃,虽然有强烈的自我主张,但细究起来,大部分时候只是困于社会现实中的身不由己,如同大部分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一样。她对于周遭环境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。

女主角如同精致的洋娃娃,虽然有强烈的自我主张,但细究起来,大部分时候只是困于社会现实中的身不由己,如同大部分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一样。她对于周遭环境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。

在高度尖锐的现实中,所有女主角前期的自由和冒险,背后都是家庭和情人大量金钱支撑起来的。而一旦失去了资金——影片中她有些荒诞地把这些钱都分给了穷人,其实都落在了骗子手里——她能做什么也就身不由己了。

最后女主角脱离火坑,也是开了金手指一般,重新回到家中继承父亲的高超医术和家业。虽然她在与邪恶前夫的战斗中靠自己取得了胜利,但显然在奇幻故事的背景中,没有警察和前夫家族去找她的麻烦,她才能逃脱不平等婚姻的牢笼——而这个监牢,正是逼得她前世要跳河自尽的原因。

影片对于女性的境遇描写是相当深刻的。虽然看似戏谑,却都有某种现实依据。不管女主角的想法多么超越时代,对自由的渴望有多么强烈,她对自己命运的掌控也就那么一丁点而已,大部分时候还得靠开启主角光环才行。

影片在章节分段中,会出现极具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绘画。比如“伦敦”的部分,“命运的桥”暗示了女主角前世的跳河自尽;而眼珠构成的基座又是关于手术改造的隐喻。

影片在章节分段中,会出现极具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绘画。比如“伦敦”的部分,“命运的桥”暗示了女主角前世的跳河自尽;而眼珠构成的基座又是关于手术改造的隐喻。

相比《芭比》突然幻想出一个女性能统治社会、建立新秩序的世界,《可怜的东西》仿佛在说,不管口号喊到什么程度,争取权利的现实道路都不是那么容易。不只是女性,就像影片中造出女主角的男医师,也是一个可怜人。因为父亲疯狂追求科学和理性,而把他变成了身体残缺的试验品。虽然影片开头部分,观众会和他的助手一样,觉得这是个没有人性的疯狂科学家,但看到了影片最后,可能会理解他的举动,也是某种程度上在挑战社会禁锢,却也陷入了身不由己。

如果这位医师改造出的不是“新女性”,影片的主角是一个“新男性”呢?虽然他可能不会沦落在妓院,但最终结果也不会比他的父亲,古怪医生的境遇来得更好吧。

抛开男女的性别差异,影片似乎又在暗示,在后工业社会中,看似每个人都有了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力,最后也只不过剩下当妓女的自由而已。一如今天,劳苦大众大部分时候两眼一睁,每天也只有出门打工的自由罢了。

影片中的毁容医师,是一个有些可怖又值得同情的角色,继承了哥特式小说中“科学怪人”的种种特征。

影片中的毁容医师,是一个有些可怖又值得同情的角色,继承了哥特式小说中“科学怪人”的种种特征。

《可怜的东西》是部奇特的影片,以特异视角重新审视了近几年女权运动中的一些诉求和观点,用冲击性的影像方式迫使每个观众不得不去反思,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“自由”。而影片中刻意出现的大量“裸体”镜头,不禁让人联想起如今已经在阿根廷合法化的性交易和器官买卖,人拥有的自由到底应不应该有界限,比如是不是能够完全按自己想法去支配和出卖身体呢?

如果仅仅从女权主义的观点来看,影片会有相当多让人不快的地方,似乎在故意曲解女权主义的诉求。但其中可能也有不少误读。对于国内来说,女青年们热衷彰显自己的权利和地位,攻击男性的思考方式从来不是平等的,而男青年们大都以“小仙女”来反击这种攻击;两性别说达成什么和解,交流的壁垒似乎反倒是越来越厚实,文化矛盾越来越深了。

影片大量出现的古典油画和建筑特写画面,视觉上不仅奇特,也是颇具古典美感的。

影片大量出现的古典油画和建筑特写画面,视觉上不仅奇特,也是颇具古典美感的。

其实彼此看不上的双方,都活得憋屈,因为社会的大部分普通人,无论男女,都谈不上什么选择的自由,最后异化为给资本创造价值的工具。在一个没有真正自由的社会中,当妓女是不得已的选择,每天去干一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糊口,同样也是无可奈何的现实。

《可怜的东西》毕竟还是有些童话色彩的,最终给所有角色都安排了一个理想的结局。但现实是自由的田园从来就可望不可即,这并不仅仅是女权主义的难题。